「我該怎麼處理家裡的《蘋果日報》?」
最近一位香港朋友跟我通電話,聊到一半突然壓低聲調這樣問我,她指的是2021年被政府強迫關閉的民主派報刊。
「我該把它們扔掉,還是寄到你那裡?」
我跟香港友人們談話,近來常常穿挿像這樣的悄悄話。上星期,香港制定了嚴苛的《維護國家安全條例》——這是2020年以來透過立法對香港自由的第二次嚴重打擊。俗稱「23條立法」的這部新法,將持有「對境外勢力有直接或間接用處」的資訊這種定義模糊的行為也列入刑事犯罪。
香港曾是讓人能免於恐懼而生活的所在。它曾擁有法治、生猛的出版業和對當權者發揮制衡作用的半民主議會,從而造就一座自由活力傲視全中國的城市。凡是1980到90年代在中國長大的人,對梅艷芳等香港藝人的廣東流行歌曲幾乎都能琅琅上口,但中國政府對此感到芒刺在背——因為它反映出自由的魅力和吸引力。
1997年英國將香港主權移交給中國時,香港市民懷抱善意接受了中國政府的承諾,相信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將維持50年不變,而且會逐步實施特首普選。
此情不再。現在,香港人正在默默尋求自保,扔掉那些慷慨激昂的日子裡留下的書本、恤衫、影片、電腦檔案和其他文件,當時這個國際金融中心也因其居民對自由的強烈渴望而聞名。
我常開玩笑說,我根本不需要看像是《使女的故事》或《飢餓遊戲》的反烏托邦驚悚電影。長期在香港、中國兩地生活和工作,我太瞭解懷著往昔自由生活的記憶陷入日益加深的高壓統治是種什麼滋味。
由於中國政府多年來一再食言,香港人幾乎每年都得在炎炎夏日走上街頭捍衛自己的自由。
2003年,50萬人示威迫使香港政府擱置了23條立法的首次嘗試。2014年,數十萬人和平佔領香港部分地區長達79天,抗議北京方面出手干預以確保只有中共接受的候選人能參選特首。
但香港人對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到來猝不及防,他曾一手策劃遠在中國另一邊的另一場殘忍鎮壓。
2017年,我開始收到有關維吾爾族和其他突厥裔穆斯林少數民族消失於新疆地區「政治教育」營中的報導。設法逃出來的人們告訴我,新疆邊境突然封閉使逃跑變得難如登天,過去被容許的言行——比如只是到鄰居家祈禱——現在可能使你坐牢。官員會到你家裡搜查書本和飾品。維吾爾人紛紛丢棄古蘭經和阿拉伯文書籍,以免被懷疑對中國共產黨不夠忠誠而失蹤或入獄。一名男士告訴我,他把衣櫥裡印有哈薩克地圖的T恤燒掉(許多新疆居民屬於哈薩克族,親屬關係跨越邊境),因為任何外國聯繫都變得十分危險。
當這些關於鎮壓和恐懼的故事陸續從新疆傳出,香港人馬上感同身受。
2019年,香港政府提出一項允許對中國引渡的法案。恐懼和憤怒——以及香港人面臨背水一戰的感覺——引發了為期數月的抗爭行動。
2019年的抗議口號之一——「今日新疆,明日香港」——當時在我看來有些誇張。五年後再回頭看,實在是先見之明。如今,輪到香港人把家裡的危險書籍和T恤丢掉了。我認識的一些人悄悄退出了包含許多境外機構和個人的線上聊天群組,因為僅僅這種接觸就可能導致這些組織在香港的成員遭遇風險。還有許多人開始停用社交媒體,同時已有數萬人離開香港。
中國政府於2020年強行在港實施港區國安法,並利用這部法律將香港民主運動領袖一網打盡。超過千人至今仍在獄中。獨立自主的工會和媒體因擔心被捕紛紛解散。圖書館將數以百計書籍報刊下架。電影、戲劇一律接受審查。公務員不能再保持中立,而是強制宣誓效忠政府。
港區國安法和上週通過23條立法內容同樣寬泛、模糊且粗率,目的在徹底癱瘓各項公民自由,將各種保護人民自由的制度轉變為鎮壓工具。根據23條立法,凡參加「受禁組織」會議或洩露「非法」和定義模糊的「國家秘密」者,一旦定罪可能面臨十年重刑。
中國政府用「法治」之類的字眼包裝這種鎮壓手段,造訪香港的旅客往往惑於這座城市繁華如昔的表象而對正在發生的變化視而不見。其他國家因此可以把頭埋進沙堆——無法對中國政府的受害者產生同情,對他們在日益沉重的壓力下喘不過氣的處境也缺乏共感。
一位香港朋友告訴我,許多他認識的人已對突然失去自由感到麻木,只能漠然坐視這座城市及其所代表的意義歸於灰燼。但也有許多人在這些年裡愈發堅強起來,持續表露希望與反抗意志。近二十年大規模抗爭打造出的社會團結不會輕易消亡。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本月調查發現,超過百分之80的香港人仍然渴望民主,無論這種可能性如今看來遙不可及。
中國政府希望世界忘記香港,忘記這座城市昔日的模樣,忘記遭中國政府背棄的承諾。但香港人永遠不會忘記。請不要停止你的關注。